作者简介——
余光中,1928年出生于南京。祖籍福建永春。
1952年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。1959年获美国爱荷华大学(LOWA)艺术硕士。先后任教台湾东吴大学、师范大学、台湾大学、政治大学。其间两度应美国国务院邀请,赴美国多家大学任客座教授。1972年任政治大学西语系教授兼主任。1974年至1985年任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主任。1985年至今,任高雄市“国立中山大学”教授及讲座教授。
余光中一生从事诗歌、散文、评论、翻译,自称为自己写作的“四度空间”。至今驰骋文坛已逾半个世纪,涉猎广泛,被誉为“艺术上的多妻主义者”。其文学生涯悠远、辽阔、深沉,为当代诗坛健将、散文重镇、著名批评家、优秀翻译家。现已出版诗集21种;散文集11种;评论集5种;翻译集13种;共40余种。曾主编《蓝星》、《文星》、《现代文学》等重要诗文刊物。
自从两岸开放以来,我曾两次越过海峡,但是都到厦门为止,未能深入福建。今年九月(编者注:2003年),幸得福建省文联相邀,乃有十天的八闽之行,始于福州,更历武夷山、泉州市,终于寻根回到阔别六十八年的祖籍永春,最后再由厦门返航。
飞抵榕城,正是中秋前夕。次夕月光圆满,在城东鼓山顶上有一个赏月盛会,朗诵或演唱的都是我历年所写的咏月之作,也免不了包括《乡愁》等诗。我自己也吟了苏轼的《水调歌头》。在福州四天,活动繁多,除了瞻仰林则徐、严复、林纾、冰心的纪念馆,并在福建师大演讲之外,更有一整天的"余光中诗歌研讨会"。与会的海内外诗人、学人包括刘登翰、孙绍振、陈仲义、李元洛、古远清、黄曼君、杨际岚、朱双一、徐学、林承璜、姜耕玉、冯亦同、江弱水、江少川、王性初、傅天虹、王勇、黄晓峰、戴冠青、范宝慈、庄伟杰、林子、林祁、钱虹、郭虹等多人。最令我感动的是,年逾八旬的前辈诗翁蔡其矫竟也到场发言。
武夷山的两天气温仍高,不免有损仙气,却无碍文友们的豪气。第一天上午,众人从大斧劈皴法的晒布岩脚底,瞻上顾下,左避右闪,委委曲曲蹑过了一隙石缝,重回天光,更步步为营,一级级向天游峰顶仰攀上去。虽云只有八百八十八级,但山灵扯后腿的后劲越来越沉,就算英雄也不免气短。路回峰转,风景渐渐匐匍在脚下,回首惊艳,九曲溪水那么娴静地在谷底流过,像万山私隐的纯蓝色午梦泄漏了一截,竟然被凡眼偷窥。
当天下午转劳为逸,苦尽甘来。碗口粗细的长筒巨竹,两头烤弯,十六根并排扎成的竹筏,绑着三排六个座位,前后都有船夫或船娘撑篙。我们乘筏从九曲到二曲顺流而下,让一溪清浅用涟漪的笑靥推托着,看雄奇而高傲的山颜石貌一路将筏客迎了又送。经过上午的苦练,益显得下午的逍遥。山不转,水转。水真是智者,人随着水转。人转时,峰头起伏也跟着转了。所以说,万静不如一动。
泉州之旅不足一天,活动更是紧凑。抵埠已是半下午,只能去开元寺忙中偷闲,放缓脚步,跨过唐代高高的门槛,去菩提与老桑的密叶绿阴下,对着地震不塌的石塔悠然怀古。当晚在泉州音乐厅举行"余光中诗歌作品朗诵会",除了我的诗从早年的《扬子江船夫曲》到最近的《粥颂》有十五首外,更包括南音与高甲戏。《乡愁四韵》一首用闽南腔吟唱,尤能贯串古今。
次晨在华侨大学演讲《中文与英文》,接着车队就向西北进发,驶上最后的一程:寻根之旅。不到一百公里的归途,路面虽然宽坦,心境却多起伏。在记忆幼稚的深处,久蛰的孺慕与乡情,蠢蠢然似在蠕动。"头白东坡海外归",东坡何曾归得了眉山?我又何幸,在"三反五反"之后,"文革"的大难之余,竟然有满车知音从福州一路伴我回头,只为了溯源而上,溯晋江的东溪而上,一窥究竟是怎样的一座山县,怎样的灵山秀水,默化出他们青睐的诗人。
轮下所历,多为南安县境,地势渐高,所经多石矿与窑厂。一过诗山,便近永春县界了。镇名诗山,应为吉兆。永春县城在县境的东南,桃溪从青山簇里蜿蜒东来,将县城分为两岸,北岸人烟稠密,是辐辏的市区。迎面而来的先是彩色的三角旗成排成串,继有布条从高楼垂向街面,热情的标语欢迎永春之子迢迢归来。人潮渐密,车速减缓,终于停下。一出车立刻陷入乡亲的重围,绽笑的脸全向着我们,像满田盛开的葵花,远者挥手,近者一拥而上,或来握手,或来挽臂,语声鼎沸,有的呼叔公,有的叫叔叔,有的叫"光中舅"。有资格直呼我名的,想来都不在了。
人群稍稍让开,容我们---我们夫妻、傅孟丽,同来的作家们,从福州一路相伴包括章绍同、朱明元、杨际岚、郭平的主人们,还有报纸与电视的记者们---容我们过桥入城。这才发现还有刚放午学的小学生,列队两侧,吹号打鼓,并间歇地齐呼"欢迎,欢迎,热烈欢迎!"队伍很长,像有两百人的样子。看到汗珠子在他们额上闪光,我一面感动,一面又十分疼惜、歉疚,觉得至少应该早点抵达,免得这许多小脸曝于犹烈的秋阳。
入城式的兴奋退潮后,我从侨联大厦的高窗俯瞰这古称桃源的县城。我的父亲生在永春,曾去马来的麻埠办过小学,后来回乡,先是担任永春的教育局长,继又担任安溪县长。在他教育局长任内,县里来了一位远客,令他注目。他看到的是一个江南女子,吴腔昵昵,刚由常州的师范学校毕业,千里迢迢,分发到这闽南腹地的陌生山城,来教八音咿呦而不懂普通话更别提什么吴语的村童。我不能想像教育局长跟新来的外省教师该怎么交谈,一定是误会连连傻笑不已吧。不过有情人总会传情的。鸡同鸭讲的情人总之结了婚,而且生下了我,不在这磊磊山县,而在繁华的石头城。
在我七岁时,他们曾经带我回来永春,住了半年。记忆中的故乡经过六十多年的侵蚀,早已暧暧然呈星云状态,只剩几个停格,根本说不上倒带,在记者们不断的盘问下,也供不出多少蛛丝马迹。总之我穷思苦忆所得,或是此行近乡情怯所盼的永春,都远远不如此刻,在窗口所见的新城这么高、这么生动而亮丽,街道宽阔而平直,楼屋大方而整洁。桃溪在现代工程的云龙桥下向东南流去,对岸的中国电信大厦,矗立二十层楼高,白壁交映着一排排绿窗,那气派哪像小县城?我原以为会重温褪色的黑白照片,此刻照眼的却是对准焦点的七彩分虹。
第二天上午车队迤逦,由县城向北出发,去洋上村的余氏祠堂祭祖。出得城来,车道渐高,一线蜿蜿没入远山丛中。已过中秋六日,天气仍如盛夏,亮晴的艳阳下四围山色,从近处的稻田到远峰的林阴,满目是青翠无际的旷野,名叫故乡。像虫归草间,鱼潜水底,我的心感到一种恬静的倦意。一生飘泊,今天至少该落一次锚,测童年有多深吧?
"下面就是你家了!"前座的陈日升,泉州市文联主席,回过头对我说。
斜落的坡道下,一座古朴的村庄,错落的人家红墙灰瓦,宁静地匐匍在谷底。"下面就是你家了!"一句话令我全身震颤,心头一紧。"下面果真是我的家吗?"泪水忽然盈目,忽然,我感到这一带的隐隐青山,累累果林,都为我顾盼所拥有,相信我只要发一声喊,十里内,枝头所有的芦柑都会回应。骤来的富足感一扫经年的乡愁。
村人全都拥来户外,或沿路欢迎,或倚楼张望,或紧随在身后,热闹有如过节。除了学童夹道挥旗,更有乐队呼应着舞狮,最后是一阵鞭炮淹没了万籁。
夫妻俩经常被人潮冲散,偶然才萍水相逢,只好苦笑。几个近亲后辈,刑警扭送要犯一般,好不容易将我们押解到祠堂。上百人跳栏似的跨过清朝的高门槛。奇迹一般,我终于站在祭祖的主位,浪子回头,面对着列祖列宗的一排排牌位,乡情怯怯,孺念耿耿,朗读起祭文来。堂上阶下,片刻间总算是肃穆无声了。香烛冉冉,供案上摆着祭肴,两侧赫然是净了毛的全羊全猪,背上贴着红纸,头上还翘着双角与肥耳。
祭毕,人声恢复喧闹。余渊川和振生、汉生、群生三侄告诉我,下一步要去"万杉郑"古厝了。我转身对记者群大声说:"现在我要去老屋看一下,请大家不要跟了,让我和祖先静静在一起二十分钟!"
酱红的砖墙上覆压着鳞鳞的灰瓦,脊坡缓缓,脊角的燕尾斜斜,屋前的晒谷场长约三十公尺,屋后有古树嘉阴的庇佑:万杉郑与典型的四合院闽南旧厝并无差别。但是有一点截然不同,亲人告诉我,此屋坐南朝北。顺着他的指点远眺,就发现为什么了。两里路外,背负着北天一碧,连绵不断的山势,峰峦起伏,却有峥嵘的三顶拔萃,啊,拔翠而出。左边一峰名叫石齿,中峰名称玳瑁,右峰则为铁甲。吾叔余承尧腕底的永春山色,多半在此。难怪先人之庐要朝夕相对,而不愿转过头去,达摩面壁一般侷对近山了。
正眺望间,族人引一老叟来见,说是我儿时游伴,名余江海,大我三岁。我和这小伴又是老友热烈拥抱。他有点怕生,只顾傻笑,但不久就挽着我指点故居。他带我到后院一座小石磨前,说从前两人就推着磨玩,说我常爱坐在磨上。这时摄影机竞相闪动,原来记者们早就潜入了。后院有土石砌成的平台,高出地面五尺,上有一排五株荔枝树,拔地蔽天,身材高过三楼,枝叶繁茂,华盖的绿阴清凉,可庇佑树下人溽暑无汗。
此刻那绿阴深密,正庇着江海和我。他告诉外地的众多来宾,当年就和我一同爬树,到高处去找鸟蛋。记者不免问我有什么感想,我拍拍江海的瘦肩说:"要不要再比赛爬树呀?"引得大家一笑。
越过灰瓦层叠的屋顶,透过荔枝交接的翠叶,玳瑁与铁甲的双峰迢迢可见。这一切山形与树色,灰瓦与赤壁,冥冥之中,必定如地下水一般渗入了我童稚的记忆之根,比四川村野的印象更近底层,否则日后我怎会这般忘情于山水,与造化如有夙缘,与一切宏美的壮观一见如故?
族亲似乎暗通吾意,把并蒂的一双芦柑,那么绿油油富于生机,放到我手里,说,"把永春的特产水果带两只回去吧。"
有什么比这对孪生的绿孩子更能够吮吸故土的乳汁与地气呢?绿柑盈握,有谁能比我更富足呢?
中国台湾网转载( 《台港文学选刊》选自《余光中散文》)